黎青的左手被陆燃牢牢握着,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，失重让他的心脏瞬间悬空。
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，和试炼场从军用飞机上跳下来的时候差不多, 但黎青依旧无法习惯，好在很快就能结束……
塔底密密麻麻的人群全都抬起头，有的将信将疑, 有的惊恐万分，有的不忍地闭上眼，有的面露惋惜之色……
几乎九成的人都认为黎青疯了, 陆燃在陪着他一起发疯, 还有一成则认为是自己疯了, 居然会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。
然而想象中脑壳着地，血花四溅的残酷画面并没有出现, 两人在距离塔底还剩三分之一高度的地方倏然消失。
众人哗然，下一秒争先恐后地往塔顶攀爬。
……
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，黎青睁开眼，他们出来了……吗？
身旁是高入云霄的网络基站, 远处是宁大附中, 市立医院，警/察局等标志性建筑……
跟他刚刚离开的那个“宁市”一模一样的布局, 不同的是这些景物由密密麻麻的1和0组成, 仿佛一个二进制构成的数字世界。
陆燃。
黎青在心底喊了声, 环顾四周，并不见对方的身影，只有掌心残存的一丝温度。
怎么回事？
他的推理不可能出错。
之前他和陆燃分析过，第十三区的分类很可能属于网络文学，而连接网络与现实间的唯一枢纽就是基站, 这也是为什么黎青敢笃定出口在那里的原因。
《hello，world》这本书一共可以分为三幕。
第一幕讲述的是宁市的网络暴力，第二幕在虚假的社科休息区，第三幕则是他刚刚离开的那个“世界”。
整个故事应该已经很完整了，不可能存在隐藏的第三第四个甚至更多的学习任务。
还有陆燃去哪儿了？
黎青立即点开运动手环，试图通过小组内部联系对方。
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应，不止陆燃，连侯星星和米小息也同样失去了音讯，好在【我的小组】上方代表人数的（4）字没发生变化，让他略微安心。
黎青渐渐冷静下来，起初的震惊消退，五感开始正常工作，耳边隐约传来鼎沸的喧闹，这声音极轻，似乎离得很远，却十分嘈杂，仿佛有无数人在说话。
黎青循声张望，周围只有1和0组成的无机质，没半个活物，最后猛地抬头，瞳孔骤缩。
在头顶的天际，有一个颠倒世界。
那个世界的宁市坍塌得只剩下一座网络基站，成千上万的读者手脚并用地往上爬。
惊恐和绝望是他们眼中唯一的色彩，因为基站也在坍塌，从底部渐渐消失。
不断有人从半途掉落，因为攀爬的速度赶不上基站消失的速度。
深渊像一只沉睡初醒的饿兽，张开了它的血盆巨口。
最终将整个“世界”吞没。
黎青怔怔站在原地，为什么他能够看到那个“宁市”发生的一切。
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？
黎青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疾走，奔跑，非人的速度很快将整个数字世界探索完毕，重新回到基站底下。
然后黎青爬了上去。
塔顶的平台跟颠倒世界的并无二致，甚至还有用小小的数字1和0组成的on和off按钮。
黎青试着按了按，结果毫无反应，他向着东方极目远眺，霎时，心脏剧烈跳动起来。
一只眼睛，在原本应该是太阳的位置他看到了一只巨大无比的数字眼睛！
黎青伸出手，五指张开，从那只眼睛里透出的光芒穿过指缝，他看到有什么出现在世界的尽头。
是陆燃。
他看到了陆燃！
对方似乎离他很近，却又很远，咫尺天涯。
他大声呼喊，陆燃却看不到他。
黎青有些失望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男朋友。
陆燃穿着他从未见过的高定正装，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比现在更冷漠，却要恣意得多，眉宇间满是天之骄子特有的矜贵。
他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，两旁的行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被衬得黯然失色，黄包车夫从他身边经过，刻意绕了一大圈，生怕扬起的灰尘沾污了他的衣角。
拉着电线的电车沿着轨道当当当驶来，百乐门熟悉的霓虹灯让黎青一下子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。
图书馆的民俗异闻休息区。
他和陆燃从《荒村》一出来就去了那里，然后遇见做向导的侯鑫鑫，还在交易行替穆综出头，和【斑鸠】打了一架，结果被送进监狱碰到了代班的狱卒米小息。
之后四伙伴的故事就这样展开了。
虽然只过去三个月时间，黎青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。
不过眼前的一切和他所经历的出入极大，倒也并非完全不同，因为他看到了穿着星星睡衣的自己。
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巷子里，中巴车已经虚化消失，只有三两只野猫在翻几个大号垃圾桶。
“卧槽，今天这么快就来新人了！侯爷我开门大吉！”
侯星星化身尖叫鸡：“按照先前说好的，第一单生意是侯爷我的，谁也不许抢！！！”
“小老板是刚从新手村出来的吧？这会儿心里一定充满了小问号，我叫侯星星，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我，知无不言，只需十个学分……”
耳熟的台词不仅画面里的“黎青”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。
见黎青没反应，侯星星还在喋喋不休推销自己，突然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：“五个。”
侯星星转头，正对上浑身散发着大佬气息的萌新陆总，顿了顿，连忙应道：“好嘞！”
说完带头就往外走，陆燃一指傻乎乎站在原地的黎老师，上下嘴皮一碰：“捎上他。”
侯星星眼珠子转了转，无所谓，反正给一个新手是做向导，给两个也是，权当结善缘了。
“小老板，咱们走起？”
黎青把视线从虚空中收回，移到陆燃身上，片刻后再看向侯星星，眉眼弯弯地笑了：“好。”
接下去事情的发展又重新回到了“正轨”，穆综，【斑鸠】三人组，米小息纷纷出现。
黎青心里生出个大胆的猜测，让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，张开的五指悬在空中，按住巨眼像拉动进度条一样往后划。
数不清的场景宛如人将死前的走马灯，在他眼前飞快掠过。
没有《wolf mountain prison》，没有《不能说的秘密》，没有《风雪夜归人》，也没有《杀死比尔》……
全新的书本世界，全新的学习任务。
但他依旧和陆燃，米小息，侯星星组成了学习小组，他们的小组依旧叫做【】。
【斑鸠】依旧和【神谕】还有四伙伴开启了试炼模式，只不过地图从歌朵拉沙漠换成了热带雨林。
而他也依旧爱上了陆燃。
对方太优秀，日久生情什么的黎老师根本把持不住。
至于陆总的态度……
黎青毫不怀疑，因为自己也很优秀好吗！
虽然是学渣，但黎老师就是这么迷之自信。
两个优秀的人在一起以后的日子就是进书本，做任务，攒学分，朝回家的目标努力，顺便发发狗粮。
终于黎青走到了最后一步，他九百多分了，跟现在的穆纯一样，马上就要迎来最后一个单人阅读模式的书本世界。
“等出去了，记得来宁市找我啊！”这是黎青被拉进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，陆燃在他额头落了个轻柔的吻。
然后他再也没见过他的黎老师。
黎青失踪了。
没有从书本世界里出来，没人在休息区见过他。
陆燃一直等，一天，两天，三天……
一周，两周……
向来不动如山的他开始焦躁起来，因为他也很快就要进最后一本书了，无法确定黎青的安危，陆燃根本静不下心通关。
【我的小组】上方的数字（4）成了陆燃最大的慰藉。
然而在两人分别的第十五天，这个数字变成了（3）。
黎青：……我也太菜了吧！
到这里黎青基本能肯定，眼前的画面应该是他和陆燃从前在图书馆里的过往。
但有一点解释不通，陆燃说过他没有失忆，那这段故事又是怎么回事？
陆燃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坐了许久，从天黑到天亮，再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硬的，仿佛失去了全世界的模样。
侯星星和米小息不敢打扰他，躲在拐角处偷偷张望。
他们听到陆燃说了句，我一定会找到他，接着就消失进了单人本。
我一定会找到他……
黎青的心仿佛瞬间被一只手紧紧揪住，一抽一抽，疼得他直吸气。
场景飞速变幻，九百分之后的书本世界任务难度果然极大，陆燃九死一生，出来后并未再回到休息区，而是出现在一片虚空之中，四周是无尽的黑。
他修满了一千分——可以向图书馆兑换愿望，回到现实了。
“汝有何愿？”
黎青听到一个未知来处，却无比玄奥的声音，那声音似乎源自亘古，又似乎出于苍茫，无悲无喜，如神高坐云端。
这就是图书馆的意志吗？
“我希望我的爱人能活着回到现实。”
陆燃不假思索，但黎青知道这句话在他的心里想了无数遍，也念了无数遍。
“愿唯一，不可二。”
那声音没什么起伏，却一语道破陆燃话里的陷阱。
陆燃十分聪明，短短一句话包含了两层意思。
可惜图书馆并不好骗。
“汝有何愿？”
陆燃抿了抿唇，半晌大声道：“我希望复活黎青！”
“如尔所愿。”
画面一转，陆燃出现在了盘山公路上，不远处一辆破旧的中巴车缓缓驶来。
这是黎青的新手村。
黎青怔住。
第一反应是图书馆弄错了。
旋即明白了，陆燃被耍了！
图书馆跟他们玩文字游戏，黎青确实活了，在过去活了！
黎青手指快速划动，眼前是熟悉的驴友团，熟悉的永安村，熟悉的剧情发展，却隐隐有哪里不对。
片刻后，他停止动作，视线落在陆燃身上，他穿了件羊绒大衣，颜色却不是他熟悉的黑色，而是……烟灰。
黎青手指倏地收紧，整个人都在发抖。
不！
他听到自己的心在高声呐喊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，他像个溺水的人，大口呼吸，却完全无法摆脱难以忍受的窒息感。
此刻的陆燃气质发生了明显的变化，多了一种名为隐忍和克制的东西。
失去所爱之人的伤痛。
再见所爱之人的喜悦。
与所爱之人无法相认的悲哀。
未知所爱之人结局的彷徨。
他必须站得笔直，是为了不被背负的沉重压弯。
看到这样的陆燃，黎青眼泪瞬间就下来了，他死死咬住嘴唇，一下一下继续往后划。
果然之后又是完全不同的书本世界，直到他再一次进入最终的单人本。
黎青在看到那件羊绒大衣时，就料到了结局。
他依旧没有通关。
真没用啊……
黎青在心里唾弃自己。
二周目的陆燃并没有消沉太久，只眉间多了一丝阴郁，他很快振作起来，修满学分。
“汝有何愿？”
“我要黎青现在就活过来！”陆燃对虚空大声道。
“汝之愿不可为。”
图书馆没脸没皮表示自己做不到。
艹！
黎青忍不住爆了句粗口。
“是不可为还是不愿为？”陆燃怒极反笑。
那声音顿时像死了一样，片刻后再次响起。
“汝有何愿？”
陆燃脸色瞬间沉了下去。
他想了想，平静道：“我希望改变黎青的结局。”
新的一轮循环又开始了。
《荒村》中，陆燃羊绒大衣的颜色依旧不是黑色。
走马灯还在继续，黎青却不必看到最后，因为他早已知晓结尾。
陆燃一遍遍回到过去，最初的原点，与他相遇，相知，相爱，到相失。
这仿佛成了陆燃无法逃离的宿命。
不，不是的。
他其实随时都可以从这个无休止的轮回中抽身，离开图书馆回到现实，但他不愿意。
因为他的黎老师还在这里啊！
黎青感觉嘴里咸咸的，不知是泪还是血，他近乎自虐地咬着唇角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。
他也快疯了。
终于，第七次，陆燃穿着那件黎青无比眼熟的黑色大衣出现在盘山公路上，他上了车，坐到黎青身边的位置上。
大衣兜头罩下的瞬间黎青捂住脸，嚎啕大哭，此时的他像个被剜去心脏垂死的病人，而陆燃就是他的心脏。
画面结束，数字巨眼也仿佛完成使命般缓缓阖上，最后变成一条由1和0组成的细长直线。
这一变化就像一个诡异的讯号。
下一刻，其他建筑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，基站，公园，学校，警局，医院，二进制的“宁市”如蜡遇热融化，重新成为一行行1和0整整齐齐悬在空中。
黎青浑身的汗毛瞬间立起来了，有什么在挤压撕扯他的磁场，想让他碎裂，心脏狂跳，之前一直纠缠着他的不安，焦躁陡然加剧，身周的无形之力越来越大，也越来越明显，他忍不住单膝跪地。
右手背传来剧痛，黎青看过去，他的皮肤在分解！
黎青努力把精神力集中到小绿叶上，绿光过处皮肉重新长出来，又再次化作数字。
紧接着是手指，小臂，四肢，躯干，脖子和头颅，莫大的痛楚席卷了全身。
【妙手回春】的作用发挥到最大，精神力毫不吝惜地往外涌。
然而不行，不行，不行！
黎青浑身血肉模糊，他很想昏过去，可痛到极点，连晕厥都成了奢望。
【跗骨】发出无声的尖啸，倏然伸长卷住他的全身，整条锁链抖动起来，似乎是想阻止正在发生的异变，可惜于事无补。
整个二进制世界已经彻底成了一串串数字，它仿佛一张从无比巨大的书籍上撕下来的书页。
片刻后，黎青的身体已经全部分解，无数个小小的1和0融入到其他数字当中。
失去意识前，他想的是糟糕，又死了！
作者有话要说： 这个副本终于结束啦，还剩最后一个副本《归墟之眼》。
写这一章的时候还蛮难过的，主要是为了陆总，黎老师其实是幸运的，有人为他负重前行。
笔芯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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